二十出頭,我曾當過一陣子夜店的公關,工作是幫忙販售活動票券,必要時人也要到現場去社交露臉。記得有次活動,我穿了件露腰短上衣搭配一件短褲,那晚我一如往常地招呼新舊朋友,本來聊得很開心起勁,突然間,一隻手突然從後面插入我的短褲,緊緊貼著我的屁股,我驚訝轉過身來,是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。他裝瘋賣傻地晃走了,我還站在那裡驚訝得目瞪口呆。那晚回家後,我和當時的男友氣憤地說起這件事,他說:「誰叫妳自己穿那樣。」
後來和朋友們聊起這次經驗,發現許多女生都遭遇過類似的情形,有的人被襲擊,有的人被跟蹤,也有一些朋友曾遭遇過性侵。這些故事雖然劇情各異,但是其中的機制卻驚人相似:個人身體界線被踐踏、譴責受害者、對自己感到羞恥…… 有一段時間,我懷抱著自己的經驗和朋友們的故事,對加害者感到憤恨不已,甚至一度仇男,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這種人的一份子。
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,讓我產生了新的想法。

有段時間,我和一個男人 E 關係曖昧,他有時候對我敞開雙手歡迎,有時候又拒我於千里之外,原因是他認為我不是一個可靠的人,怕會受到傷害,因此想要多花時間觀察。
有一晚,我從他家離開,約好明天早上要一起和一群朋友坐車到海邊游泳。那晚我們躺在床上擁抱溫存,我以為他心裡應該已經接受我了,隔天早上碰面時,我們肩並肩坐在朋友車子的後座,他的態度似乎比昨晚冷淡,但我不以為意,以為他只是沒睡飽,想與他親近,就把手放到了他的手上摩挲了幾下,沒想到下一秒,他竟然滿臉厭惡,皺起眉頭用全車都聽見的音量說:「妳幹嘛!?」然後咻一下抽走了他的手。
那一刻我全身血液因羞恥而凍結,一整趟旅程氣氛都怪異無比。回去後,雖然我認為 E 的態度誤導了我,但現實中,我無論如何仍是那個非經同意就跨越了他身體界線的人,所以我真誠地和他道了歉。
這個事件讓我驚訝,是因為,自認為是女性主義者的我,竟然也在某個情形下,成了某人眼中的「性騷擾者」。

而我也察覺到,圍繞在「性」上的恥辱與犯罪、根源與後果,很多時候並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明,人世間的人事時地物有多複雜,這個議題就有多複雜,在我們為任何事下絕對定論前,都必須試著用更全面的角度去理解傷害背後的種種脈絡。當然,這麼說絕對不是為性犯罪開脫,只是關於「創傷」,有太多在蓋上害人/被害的戳章之外,值得討論與深思的地方。
《雖不致死》:多名性侵的受害與施暴者故事,揭露令人震撼的創傷群像
近期將舉辦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(TIDF),一部來自比利時的紀錄片(That Which Does Not Kill)便訪問了數十位男女老少,在討論一個 19 歲女孩的不幸遭遇時,同時也代入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。這些觀點與敘事層次交織,最後串成一幅創傷肖像,在訴說與被訴說之間,見證那些近乎逼人至死的,無法磨滅的苦痛記憶。

這部紀錄片表面風格冷靜,觀看時卻深深受到震撼,它訪問了許多曾經受到傷害的人,以及許多同時是受害也是加害者的角色,它不僅讓我回想起發生在自己與朋友身上的故事,也讓人用更全面與人性化的角度去理解「創傷」的本質。以下來自紀錄片中的幾個例子,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:
「為了奪回『主導權』,我要傷害我的人把我綁起來。」
一名金髮女子自述,她曾有過一個十分粗暴的性伴侶,上個床簡直像上戰場一樣。他不管她的陰道是否仍乾澀,不管姿勢力道是否會弄痛人,只顧著自己瘋狂暴力地抽插。
奇怪的是,雖然那當下感到很不舒服,她卻沒有喊停,反而為了想要奪回某種「主導權」、挽回某些被掠奪的東西,而主動要求對方把她綁起來。

回想年輕的那段日子,她說:「我簡直瘋了,一個對愛、對性一無所知的女生。」她認為當時的自己對內心的抗議反其道而行,是想要「弄懂些什麼」,或許是愛的本質、性的本質,或是兩人之間的關係,但在這理性之間,也有感性成分,或許有吸引,也或許有愛。那段關係為她留下了後遺症,說不清的羞恥、無人理解的傷害,她花了好多年才走出來。
最糟糕的後遺症是恨:「你邂逅了某人,當下很信任他,但他可能突然就變了。」
另一名年老的女性回想自己的過去,說:「最糟糕的後遺症是恨。」
年輕時,她想要和男人「平起平坐」,所以刻意學男人,到處去狩獵,以為這樣能證明什麼,最後卻發現這樣的行為,並沒有讓事情更「平等」。那段瘋狂歲月中,她也曾遇過傷害她的人,「你在夜裡邂逅某個人,你當下很信任他,但他可能突然就變了。」
只是遇到這樣的狀況,過後她總氣憤地怪自己「可惡,怎麼沒早點發現?」只是每個人都是有面具的,真面目有時候只有在「獵物」到手後才顯露,到了那時,在事情發生的混亂當下要理清「合意」太過困難,但事後留下的傷,卻會記得很久。

是受害者,也是加害者:「我不知道戀愛和性是什麼。好可悲。」
這位男子年輕時曾遭人性侵,但當時因為沒有證據,再加上自己心理的坎過不去,不願配合警方調查,所以最後不了了之。他長大之後,自認是一名女性主義者,他說,「我們為性侵建立了可怕的形象,這樣才沒人符合,才會沒有犯人。可是年復一年,每年都有那麼多女人說遭到性侵,兩者根本搭不上。」

但是,曾經是受害者的他,也曾經傷害過最親密的人。他曾與一個女子交往,對那時的他來說,他認為在對方睡覺時與她做愛,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,「我沒有想太多,我不認為我有迎合對方的慾望,那時候,對我來說,戀愛關係或性關係並不是彼此交流,而是……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。(我)好可悲。」
分手後一陣子,女生才和他坦白他傷害了她,並要求兩人從此以後不要再有瓜葛。那當下,他才意識到自己傷害了一個活生生的人,覺得自己又笨又卑劣,卻不知道能從何彌補起。
因為仇男而墮胎:「我想過要遺忘,但我無法抹去的是我的肢體記憶。」
性侵在人身上留下的創傷,有時候不只是思想感情上的,而是會轉成身體的肌肉記憶,成為一輩子的烙印。
一名金髮女子自述,遭到性侵後,她曾經想要透過「遺忘」來療傷。「那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,五到六分鐘的意識,我還想過『抹去生命中那幾分鐘,反正我都忘掉那麼多難題了』,令人驚訝的是,我無法抹去的是我的肢體記憶,我的身體向我展示我被打上烙印,我的身體被做了印記。」

性侵也徹底改變了她和男人的關係。
她認為有一個男人傷害了她,就代表所有男人都可能傷害她,於是她變得渾身帶刺,對男人盛氣凌人,甚至有時候故意找男人的碴,雖然男人可能做了某件事或說了某些話激怒了她,但在「激怒」之外,卻是別的什麼。她曾經墮過胎,因為她認為要是生下來的是個男孩,她會無法接受。
現在的她有一個兒子,她認為自己算是和男性和解了。回想過去的種種想法,她終於能辨別出其中的曲折對錯,用新的眼光去看待性侵的創傷,只是那是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、掙扎與淚水才有的結果。
「他很好,很貼心,很可愛,但這些都不是重點,重點是,他是個混蛋。」
另一位同性戀男子,分享他和朋友們坦白自己遭到性侵後,所受到的二度傷害。
「(和朋友們說了性侵的事後)每次都是這樣,『他是我朋友耶!』『班人很好,對人很親切啊!』廢話,否則我也不會被騙!」他說,「當然班很好,很貼心,很可愛,但這些都不是重點,重點是,班是個混蛋。」

然而,明明深知性侵痛苦的他,後來卻將這樣的創傷複製到另一個人身上。回想當時,他和男友兩人在施用海洛因,這毒品能讓人長時間硬挺而不射精。兩人激情時,他激烈地抽動,另一半喊痛叫停,他卻不聽,他還在嗨,心智完全狀況外,不顧伴侶三次喊「不要!」,依然故我劇烈抽插。
回想這段回憶,他仍感到相當衝擊,簡直是個惡夢。事後他和另一半談及此事,對方的一句:「你很過分,但你是我一生的愛。」擊垮了他,面對心愛的人,他不知該如何去彌補如此巨大的錯誤。
雖不致死,卻使我們面目全非
有句話說,「沒殺死你的會讓你更強大」,但是,創傷會在我們身上留下永恆的印記,即便你釋懷了、接納了,那個傷疤依然永遠存在,你不是完全回復原狀,而是學會了怎麼和創傷共處,而更多時候,創傷不會讓你變得更強大,相反的,它可能會讓你一敗塗地,使你的人生加倍困難,更可能在互相傷害之中,不斷製造出新的創傷漣漪。
創傷雖不致死,卻會將我們摔成一地碎片,就像一個摔碎的花瓶,面目全非。你或許能花上很長的時間與心力重新拼湊,但花瓶卻再也回不去原本的樣子了。

在這個年代,每個人都應該看《雖不致死》這部紀錄片,理解性侵、侵犯、幽微無法人道之傷害與心境轉折的本質。唯一能讓傷害產生正面影響的,就是去理解它,並超越它。
第12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(TIDF)
■ 日期|2021年4月30日(五)至5月9日(日)
■ 地點|台北新光影城、光點華山電影館、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C-LAB
■ 票價|單場 100 元。套票一套500元,共10張單場票券
★ 每兩年最受期待的紀錄片盛會

★選映來自全世界近 180 部紀錄片,規劃專業論壇、交流活動,將吸引來自國內外近百
位專業影人、三萬以上的觀影人次。
★ 華人世界最重要的紀錄片平台
設有「亞洲視野競賽」 、「國際競賽」、「台灣競賽」三大競賽,及「華人紀錄片
獎」、「青少年評審團獎」共 11 個獎項,總獎金為亞洲紀錄片影展之冠。
★「紀錄片」本身就是主題
以「再見.真實」為核心精神策劃節目,引薦具獨立觀點、創意美學的作品,拉寬紀
錄片光譜,拓展觀眾對紀錄片的想像。
★ 更豐富多元的影展體驗
除放映、論壇之外,本屆更將搭配紀錄劇場、現場電影、書展等活動。
詳情請上官網 http://www.tidf.org.tw,或上 Facebook 搜尋「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