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很幸運,從來沒遇過 PUA(Pick-up Artist),也就是那些對女性進行心理操控,進而掠奪肉體、情感甚至金錢的男人,所以我以前也不太懂 PUA 到底怎麼運作;當妳被虐待,妳會不知道自己被虐待嗎?明明不快樂卻繼續交往,是太笨還是自找?
沒想到我最親近的一個朋友 K 竟然曾經就是 PUA 的受害者,她在事情過去很久後才跟我聊起這件事,因為她,我終於理解 PUA 的可怕之處。
K 並非傳統「良家婦女」型女子,她也沒有要扮演那個角色,在學校,她總是大方接近喜歡的男子,有過很多上床對象。因為這樣,她成為了一個「負面紅人」,很多人都覺得她是個蕩婦。後來 K 和某個男友分手,該男一氣之下,到處散播她劈腿的謠言。這完全是個謊言,不過所有人都認定 K 就是個不檢點的女人,所以沒有求證,毫不遲疑就接受了 K 到處劈腿的單方面說法。
後來,K 遇上了這位 PUA 男 S。剛交往時,兩人說好先不要公開,等一個月後事情穩定點了,再公佈戀情也不遲。S 男說不在意 K 的過去,覺得當下如何才重要,於是兩人甜蜜地度過了交往的第一個月。沒想到有一天,K 到 S 男打工的餐廳外面等他下班,一個外國人走過來和 K 搭訕,S 男遠遠地看到了,卻沒說什麼。那天過後,S 男的態度開始急轉直下。他故意搞失蹤、和別人玩曖昧,並故意留下線索讓 K 發現,只為了在 K 的嫉妒與生氣中獲得某種報復快感。有一次 S 男消失了一下午,回去後 K 逼問他去哪了,他才說是載前女友出去,K 不解有什麼好載的,S 男回答:「我有什麼辦法,她那樣淚眼汪汪看著我,我怎麼可能放得下她。她只剩我一個人了,但妳別擔心我只是同情她,並不喜歡她。」
K 是愛他的,所以即便生氣,也拿他沒辦法。但 S 男不斷故技重施,直到一次 K 受不了了,當街發起脾氣,S 男卻好像是終於等到分手完全佔上風的那一刻,說:「我最討厭兇我的女生了。」然後就騎車走了。兩人於是分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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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分手才是痛苦的開始。
K 還是愛著 S 男,而 S 男也知道這一點,所以他們繼續見面,繼續上床,只是現在沒有男女朋友之名,所以當初說好要「公開戀情」的事,也很方便地不了了之。
S 男開始對 K 說這樣的話:「我知道妳是個好人,但我真的覺得妳的腿滿粗的,臉也很還好。我知道妳是有能力啦,但妳知道妳只是一個管科而已嗎?我知道我是人社沒錯,但我很謙虛啊。我覺得妳太驕傲,我這樣說是勸妳啦。我是覺得妳太有自信,但妳真的沒什麼。」
PUA 不會直接罵你,他聽起來會像是發自真心為你好,愛之深責之切,讓你聽了,不會氣他,反而很氣自己,覺得自己很廢很弱智,很討厭自己。
S 男還提起 K 過去曾有過炮友的事情:「妳永遠會被這件事束縛住,妳以後上班業界絕對都會知道這件事,妳在工作上也不會有什麼成就,妳永遠不會洗白。」
當時,K 在日記裡寫下:「我真的覺得我一無是處。我沒有外表,沒有學歷,沒有未來。什麼都沒有。」
S 男講的話,雖然惡毒,但是虛虛實實交雜,讓 K 半信半疑,覺得「不無道理」。因為這樣,K 深深掉入自卑深淵,有一段時間她整天把自己關在宿舍,只要出門,她就覺得大家都在看她,並且看穿她,看穿她有多無能噁心。「我覺得我做什麼都是用『爬』的,爬著去洗澡,爬著去上課。」她那時也對其他男人完全喪失興趣,因為其他男人一定會瞧不起這麼廢這麼醜的自己,全世界只剩下 S 男,還願意包容自己的缺點,和自己聊天。K 心裡升起滿滿的愧疚與感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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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 K 身邊有個要好的女生朋友,是一位學姊,簡稱 J 女。K 對她訴說所有感情煩惱,兩個人還曾經半夜 12 點一路聊到早上 7 點。
有一天,S 男邀請 K 一起出去喝酒。那個場合裡有很多籃球校隊的學長,S 男為了加入校隊,一直想討好那些學長,他私底下還先跟 K 約好,在大家面前不要表現出他們很熟,問他為什麼,他回答:「要是有學長想把妳,然後發現我們有關係他們會不爽。」
K 還是傻傻去了,還找了好朋友 J 女一起。那天晚上,一個學長對 K 進行猛烈攻勢,S 男卻遠遠地在旁邊,完全不做任何動作。後來那學長堅持要載 K 回學校,K 面對權力位階比自己高的男人,一下不知道怎麼拒絕,想說算了,趕快回學校結束這一切。她上了學長的機車,而 J、S 與另一個友人同坐一台計程車回去。
回校後,學長不斷想親吻 K,K 不斷地拒絕,最後發現沒戲唱後,學長才放走了她。
過兩天後,S 男漫不經心地對 K 說:「其實妳知道那天在計程車上,我有跟 J 牽手嗎?我們兩個在比手的大小,然後就這樣偷偷在車裡牽起來了。」
K 氣炸了,跑去找 J 女理論。J 女不斷說這是誤會、她沒有那個意思、她絕對不會和 S 男怎麼樣的,但其實在這件事之前,S 男曾為了氣 K,故意對她說:「和夯姐(指 J 女)在一起是什麼感覺?想把把看。」並邀請 J 女一起去健身房,J 女在知道 S 與 K 的愛恨情仇之下,答應去了。
因為牽手的事,K 和 J 女絕交,那段時間情人沒了,朋友沒了,K 覺得自己一無所有。
但後來 K 還是原諒了 J 女,覺得放不下這個朋友。她回覆簡訊把事情講開,但到後來 K 才發現,J 女早就對外散佈她和 S 男之間的曖昧,K 原本不解,以為背叛朋友這麼丟臉的事情,J 女怎麼會主動到處去說?後來才恍然大悟,J 女原來是想搶先擁有發話權,事情傳到最後,變成什麼曖昧都是誤會,都是 K 嫉妒 J 女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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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 和 S 男的事情,前前後後拖了好幾個月,K 心裡在意他,想要眼不見為淨,S 男卻又時不時傳來簡訊,裝可愛、裝親暱,說想妳,然後問「要不要來陪我睡覺?」K 拒絕後,S 就變臉,「我只是想找個人陪我睡而已,誰稀罕妳啊。」
但在最後那段時間中,K 還是和 S 上了一兩次床,最後一次,他做到一半說,「算了我沒興趣了。」,然後獨自到旁邊傳訊息滑手機,直接忽視坐在床上,還錯愕著的 K。
長久以來的委屈與怒氣累積到極點,K 說有一天突然就越過忍受極限了。當時她和 S 男在捷運月台上吵了一架,兩人本來坐同一個方向的列車,但當車廂門打開,他們卻難得很有默契地,各自走入了不同車廂。這段扭曲的關係,終於劃下結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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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情發生很久後,S 男身邊的朋友陸陸續續和 K 透露當時發生的一些事。他們說,只要有人問 S 男是否和 K 在一起,S 男就會滿臉嫌惡說,「當然沒有,我才不想得病。」
有一次 S 男邀請 K 去看他打籃球,但叫她不要表現出他們在一起。現場球員們看到 K 坐在場邊歡呼打氣,問 S 男說,她來這裡幹嘛,S 男回答:「我哪知道,是她自己要來的。」後來 K 才知道,原來當時大家都把她當笑話看,一個校園蕩婦,癡癡追著一個籃球系隊紅人,別人不喜歡她,她還巴巴地貼上去。大家聽著這個故事,內心不知道是何快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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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 現在想到當初只覺得噁心,她花了很多時間才走出來,一個人的自尊自信被長期踐踏,即便離開了那段關係,並且不再愛了,還是需要很大的努力,才能一片片拾回當初碎裂一地的自己。
她的故事讓我理解,很多時候我們看局內人深陷迷陣,覺得對方太傻太天真,但現在我才知道,他們的傻不是傻在被虐待還放不下,而是傻在「愛上」。我們無法控制自己會愛上誰,也常常愛上錯的人,但「愛」本身並不是傻的,錯的是仗著別人的愛任意妄為、假借「愛」之名踐踏他人。這個故事,總結來說就是一個厭女文化的眾生相,PUA 如此囂張,是因為他背後有一整個支持他的社會,包括崇拜他身邊總是有很多「妹」的男性同儕、給女人貼上「蕩婦標籤」的男男女女、還有那些仗著自己社交地位較高而擺弄女性的男人。那些看似無關痛癢的八卦耳語、道聽塗說、義氣相挺、訕笑侮辱,其實都是厭女文化的共犯。
而這不是一個人的故事。
日本女性主義者上野千鶴子說,每個女性主義者都曾經是厭女者,因為你要生過那種「病」,大夢初醒後,才知道你要對抗的是什麼,知道這可怕的東西真真實實地存在著。
對身邊的人好一點吧,少點八卦嘲笑,多點愛與同理心,因為生活在一個厭女的有毒環境,無論自認如何置身事外,最後都會被傷害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