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國作家莒哈絲(Marguerite Duras),曾寫下這句話:「十五歲我就有一副沈迷色情的臉孔。」
1914 年,莒哈絲出生在越南嘉定市一個法國白人家庭。她幼年喪父,家裡氣氛緊張,很早就出現敏感早熟的氣質。當時,越南還是法國的殖民地,莒哈絲以一個白人女性的身份生活在西貢,雖然後來回到父母的出生地法國,但對她來說,家鄉異地幾乎沒有分別,在哪裡,她都像個異鄉人,徘徊在真實與幻想的真空縫隙中。
這樣的童年,讓少女莒哈絲很快的就「老了」。她很早就捉摸到性慾、愛情與吸引力那虛無縹緲的本質,她老得很快,卻停留在那個燃燒過後的階段,帶著滿腔高燒的情感,向愛情與寫作獻身。在那裡,她寫愛情的豐富與荒蕪,描繪生命同時也勾勒死亡。
迷失於愛時,讀莒哈絲
莒哈絲一生情人無數,其中三段最轟轟烈烈、受人爭議,一個是她少女時代交往的中國富豪,一個是她回到法國後與兩個男人的「三人行」,一個是晚年仰慕她的年輕男子楊.安德烈。
第一段戀情,發生在越南,兩人在渡輪上相遇,當時她十五歲,男人三十多歲,她一身奇裝異服,戴著男帽,穿著褪成茶色的絲質洋裝,腳踩金絲線高跟鞋,他則坐在黑色高級車裡,一身歐式西裝,抽昂貴的煙,身上有香水與鴉片的味道。愛情跨越了法國人與中國人、「白種人」與「黃種人」、殖民者與被殖民者、貧窮與富有、童稚與成熟的重重屏障,卻也因為這些障礙,注定無疾而終;第二段戀情發生在巴黎,莒哈絲 25 歲嫁給了昂泰姆,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結婚,後來另名男子馬斯科洛加入,三個人同是知識份子,對彼此有著超越一般愛慾的連結。他們曾同住一個屋簷下,在納粹壓迫下共生死共患難,即便外人說三道四,也無法動搖他們之間的感情;而第三段戀情,莒哈絲年長了情人 39 歲,但楊.安德烈卻深深迷戀上她的文字魅力,跨越了外表、年齡、性向與身份的差異,兩個相知相惜的靈魂融為一體,互相觀察,互相書寫,無關肉慾,更似純愛。只是晚年的莒哈絲性格暴烈且有酗酒問題,楊跟在她身邊,又是煮飯燒水,又是無時無刻陪伴,他所有的專注力與愛都被善妒的莒哈絲收服,他同時成了她的情人以及奴隸。
其中值得一提的,是莒哈絲的二哥。她從小喪父,母親溺愛大哥,忽視她和二哥,於是兩個最小的孩子從小就發展出奇異的相濡以沫之情。在《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》中,莒哈絲描寫了她和小哥在浴室裡的亂倫,而當時母親就在外面客廳。在莒哈絲的作品中,小哥總是被描寫的如神話裡的王子般,如此純真耀眼、雋永無瑕,即便常常受到大哥的欺凌,也無損他的美好。莒哈絲的小哥在戰爭期間因病去世,但這對兄妹之間的肉慾純愛,幾乎是將愛情神聖化,凝結在記憶裡,超越世俗道德眼光,讓我印象非常深刻。

我在東南亞旅遊時,莒哈絲的文字總是如魔般突然地浮現腦海。那裡還看得到殖民的痕跡,有錢的外國人與當地人遊走於剝削與依賴界線的關係,男人與女人同性與同性之間的緊張,還有物質、金錢、愛情、性愛的交換與誘惑。這些隱晦幽暗卻不言自明、令人感到不自在又莫名興奮的事物,都在莒哈絲的字裡行間裡被挑戰與挑起。
而台灣作家鍾文音在《最後的情人:莒哈絲》海岸中,則花了 20 年時間從越南、法國到印度,追尋著文學偶像莒哈絲的足跡,她寫到,「愛情與寫作是莒哈絲生命的兩股力量。」的確,在莒哈絲的作品中,「事實」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事件與人物背後那股人為無法控制、強烈且一致的命題,關於性慾、愛情與恐懼,關於繁華之下的虛無、華麗背後的蒼涼。所以在她的《印度之歌》、《副領事》、《勞而之劫》,或是《情人》、《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》等作品中,常常是同一批角色不斷重複出現,對白動作卻交錯混淆,再加上莒哈絲對聲音與氣味的描述之絲縷纏繞,宛如佈下一場精緻複雜的人情世故迷鎮,走進去,敘述感知不斷錯位,但又給人一股異常熟悉的感覺,在這個恍惚迷離的迷宮裡,事實與真相消融在背景,事物的本質卻浮顯而出,寫作與愛情互相摧毀又扶植重構,熱帶的光線、季風帶來的暴雨、街道混雜著甜美與腐爛的氣味,襯托著自我放逐、謀殺與痲瘋病、情竇初開的性愛,將生與死、愛情與幻滅,一次又一次交疊重現,一遍又一遍映照了她寫下的這句名言:「哪怕沒有情人,重要的是擁有對愛情的癖好。」
在莒哈絲筆下,愛情裡道德的與不道德的、乾淨的與污穢的,全都不避諱不遮掩地洶湧到紙上,她處理「愛情」的方式,有時候讓你目眩神馳,有時候讓你反感噁心,但最讓人震驚的,是你在其中赫然見到自己的秘密,最幽微而不為人知的情緒。於是,你突然對愛情有了更誠實更赤裸的認識,愛情的原貌不是一個人,也不是一些道德準則,而是那連接人性深處,有時高尚有時低俗的不穩定平衡。
迷失於愛時、忘了怎麼愛時、想換個方式愛時,就讀讀莒哈絲吧。以下是幾個我特別喜歡的語句:
#1
情人,微不足道。愛情是永存的,哪怕沒有情人,重要的是,要有這種對愛情的癖好。
#2
我總想保留一個地方,讓我獨自待在那裡,讓我可以在那裡愛,不知道愛什麼,既不知道愛誰,也不知道怎麼愛,愛多久。但要在自己心中保留一個等待的地方,別人永遠都不會知道,等待愛,也許不知道愛誰,但等的是它,愛。
#3
床與城市之間,隔著透光的百葉窗和布窗簾。我們和窗外的人之間,沒有任何堅實的材料相隔。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。而我們,我們對他們倒是有些感覺,他們的所有聲音,所有運動,似汽笛發出鳴叫聲,破碎,陰鬱,沒有回聲。
焦糖的氣味傳進了房間,其他的氣味也接踵而至:炒花生,羹湯,烤牛肉,香草,茉莉花,灰塵,薰香,還有炭火。炭火是裝在籮筐裡,在街上叫賣的。城市的味道,成了叢林中、森林裡的村莊的氣味。

#4
我希望心裡的夏季和身外的夏季一樣完美,讓我忘記終年終日的等待。可是心靈沒有夏季。我望著夏季走過,自己卻留在了冬季。必須走出這個焦躁難耐的季節,在慾望的陽光下老去。
#5
我問他一般情況下是不是都像我們這樣憂鬱。他說這是因為我們是在白天做愛,天氣最熱的時候。他說白天做完總是讓人難過。
#6
有一種愛,無法給予,也無法迴避,唯有忍耐它,等待它度過,如同一個人在荒野上聽憑狂風驟雨。

#7
我從未寫過,自以為寫過;我從未愛過,自以為愛過;我從來不曾做過什麼,只是在關閉的門前等待。
#8
我看著西貢街頭、叢林驛所的女人們。有些女人很美,很白。她們在這裡,尤其是在叢林驛所,精心打扮,刻意求美。她們無所事事,只是保養自己,為了回歐洲,為了情人們,為了在義大利渡假,為了三年一度的六個月的長假而保養自己。到了那個時候,她們終於能暢談這裡所發生的一切,殖民地如此奇異的生活,本地人、男僕們如此周到的伺候,暢談這裡的花草樹木,這裡的舞會,這裡的白色別墅,由偏僻驛所的官員們住著的那些大得讓人迷失方向的別墅。她們等待著。漫無目的地打扮著。照著鏡子。在別墅的陰影裡,照著鏡子,憧憬著未來,以為自己生活在某部小說裡,擁有長長的衣櫥,裡面掛滿了不知如何派上用場的連衣裙,漫長的等待中日積月累的服裝。有的女人成了瘋子。有的被遺棄了,為了一個不言不語的年輕女僕被甩了。甩了。人們聽到這個詞擊中他們,那麼響亮,就像一擊耳光。有的自殺了。
那些女人自作自受,對自我的違背,我一直把它視為一種錯誤。
#9
愛情並不存在,男女之間有的只是激情,在愛情中尋找安逸是絕對不合適的,甚至是可憐的。愛之於我,不是肌膚之親,不是一蔬一飯,它是一種不死的慾望,是頹敗生活中的英雄夢想。

#10
我遇見你,我記得你,這座城市天生就適合戀愛,你天生就適合我的靈魂。
#11
愛情本是一個不死的英雄夢想,最應該無視世間的蜚短流長,代表著人性裡最崇高的那一部分,是靈魂終於可以飛翔的機會。但是,肉身太重,就算在愛情裡,我們還是飛不起來。
#12
人一經長大,那一切就成為身外之物,不必讓種種記憶和自己同在,就讓它留在它形成的地方吧。

#13
所有愛的本質都是既深刻又矛盾的的——「你殺我,我感覺好舒服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