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The Lighthouse 燈塔》:心中的罪惡,帶我們走上與世隔絕的惡夢孤島

一望無際的大海,死板單調的波浪,一成不變的勞動。
年老的退役水手幽幽地說,「無聊使人向惡」,這樣的生活,年年月月,會使人產生幻覺,逼人活活發狂。所以要用酒精麻醉,才能保持愉悅、保持快樂。酒是毒藥,也是漂泊者的溫柔鄉。但眼前那位眼神充滿懷疑的年輕人不領情,「… 並且使人保持愚鈍。」他唱反調地接完話。
這一老一少,是由 Willem Dafoe 飾演的 Thomas Wake,以及 Robert Pattinson 飾演的 Ephraim Winslow,他們是導演 Robert Eggers 的黑白驚悚片《燈塔》(The Lighthouse)中兩個悲劇角色,被指派去海上一座孤島,看守燈塔一個月。
兩個男人,老的倚老賣老,年輕的陰沈火爆,兩個人彼此厭惡,動不動就一言不合,但處在這樣與世隔絕的環境中,卻又不得不日夜相處,同舟共濟,白天不發一語,酒後絮絮叨叨,在微弱火光中,映照著彼此的孤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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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Thomas 和 Ephraim 縱使表面上看起來水火不容,卻都是不折不扣的漂泊者、自我放逐者。Thomas 在海上生活十三年,到頭來妻離子散,只剩下這座島和燈塔,陪他度過餘生;Ephraim 與父親不睦,哪裡有錢他就往哪裡去,畢生夢想是在某個地方買棟房子,好好住下,到了那時沒人會再問他 “What for?”,他渴望這樣簡單的安頓,理所當然的存在與歸屬。


看守燈塔的日子沈悶苦澀,Thomas 仗著自己是前輩,所有刷地、清糞、搬重物的苦勞都賴給了 Ephraim,而他則一個人看守燈塔,還不允許 Ephraim 靠近那裡一步。剛開始,兩人常常為了工作分配而爭吵,經過一番角力後,終於找到了微妙的共識:這裡一切聽 Thomas 指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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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浪日復一日拍打著海岸,海鷗帶著挑釁意味漫天飛舞,島嶼與世隔絕的壓迫感日漸沈重。一望無際的大海,死板單調的波浪,一成不變的勞動。Ephraim 開始做起奇怪的夢;他在岸邊遇見了一條擱淺的人魚;他與人魚在浪潮邊纏綿悱惻;他被海洋深處詭異的尖笑聲嚇醒;壓抑在心底的創傷回憶開始閃現。漸漸地,他開始發狂了。他雖身在島上,腳踏實地,卻如海上漂泊的水手,見到人魚、心生異象,喪心病狂。燈塔本該是安全歸屬的象徵,土地本是踏實安穩的代表,但 Thomas 與 Ephraim 內心深處卻彷彿受著什麼苦難煎熬,一種侵蝕內心的罪惡與創傷,無法與人言說,推人走向孤絕懸崖,使人從內而外腐爛發狂。他們在島嶼上遇難,風暴中心就是他們自己。
無以名狀的壓力如巨浪般鋪天蓋地而來,那麼安靜,那麼不祥,像一場朦朦朧朧,恍恍惚惚的惡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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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於有一天,Ephraim 神經斷線,他抓住那隻不斷擾亂他的海鷗,奮力將牠砸得全身肢解、血流滿地。Thomas 曾說,水手殺海鷗會帶來厄運,沒想到一語成讖,原本要來接他們離開小島的補給船隻,因為暴風雨來襲,無蹤無影。
暴雨持續地下,房子裡開始潮濕淹水,食物與酒精一日一日變少,突然驚覺,只要補給船不來,他們就永遠沒有離開的可能,就這樣被人世遺忘,安靜凋零。絕望將兩人推向恐懼的癲狂,他們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,酒沒了,就喝汽油。他們在暴風雨中唱歌跳舞、叫鬧狂笑,然後趴在地上大醉大吐。大雨淅淅瀝瀝。時間消失了,兩天變成兩個月,兩個月像是兩年。時鐘停了。Ephraim 指控 Thomas 砸了救生艇,Thomas 卻反過來指控 Ephraim 明明是他自己砸的。沒有旁觀者,沒有第三人,時間不存在,空間不再重要,已經沒辦法分辨誰是誰,誰發了瘋,誰在說謊?
在瘋魔的狀態中,Ephraim 揭示了深埋心底、日夜折磨著他的秘密:他曾經殺了一個男人,那是他的朋友。那個男人的臉,在回憶的幻象中變得無比清晰,雙眼睜得老大,不可置信的神情。Ephraim 說,其實 Ephraim Winslow 是那個死去男人的名字,而他真正的名字,是 Thomas。
或許這不是巧合,或許 Thomas 與 Ephraim 自始至終都是同根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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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們」受罪惡感煎熬,背負過去的罪惡之名,走上自我放逐之路,在腦海裡不斷互相辯駁、爭吵,自我厭惡又自憐自艾。「燈塔」,是歸屬,也是良心,靈魂騷動如無法靠岸的遊魂,是因為當他們太過靠近良知,熾熱的罪惡感將會徹底吞噬他們。或許那是為什麼 Thomas 不讓 Ephraim 靠近燈塔。因為他知道,那會使他自己永遠地迷失發瘋,甚至死亡。
兩人的爭執終於在這裡到達頂點。Ephraim 跪在積水的地上,眼神狂亂,求著 Thomas 讓他進燈塔。我可以表現給你看。給我一個機會。原諒我。忘掉那些。只讓我進燈塔。別逼我求你。拜託,拜託,拜託;Thomas 拒絕了,挑釁著 Ephraim,要他殺了他。Ephraim 撲到 Thomas 身上,一拳又一拳落下,血噴濺得到處都是,在極度狂亂中,Thomas 的形象開始在 Ephraim 心中不斷幻化,一下是對他惡言相向的父親,一下是令他性慾高漲的人魚,一下又是他謀殺的那個男人的臉。Ephraim 眼神迷離,過去的羞恥、罪惡、憤怒,全都狂亂濃密地交纏在一起,然後 Thomas 變成了駭人的海妖,Ehpraim 大吃一驚,狠狠地將他打倒在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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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,Ephraim 活埋了 Thomas,埋葬了所有的羞恥、罪惡與憤怒,埋葬了注定走向悲劇的自我。接著他走上燈塔,進入光的核心,終於碰觸到了日思夜想的它。在激動的頂點,他一不小心跌落了燈塔,一階一階滾下來,滾入那向下沈淪的漩渦,重新進入那萬劫不復的輪迴。


Ephraim 最後死在海岸邊,海鷗啄食他的軀體,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,暴風雨停了,他們始終沒有等到補給船,島上驚心動魄的一切,墮落與贖罪的永恆角力,隨著他們的死而不復存在。一切只是徒勞。

人心的罪惡,帶我們各自走上與世隔絕的孤島,而島上的風狂雨驟,惡夢般的吶喊呼喚,只有我們自己聽得到。